(原标题:从石头到雕塑:中国石雕在现代知识体系下的“点石成金”) 20世纪中叶以后,欧美各大博物馆大量收藏、陈列中国石雕,似乎为一常态;然而在1905年之前,西方世界实际并不认为中国有优秀的雕塑作品。中西方文化中对于“雕塑”地位的认定也有着天壤之别,西方将“雕塑”放入Fine Art的神圣脉络下讨论,中国的雕塑则被视为社会底层工匠所造之物,为文人收藏家所不齿(Fine Art通常被翻作“美术”,然“美术”一词是借用日语词汇,日文的“美术”一词又是译自德语的“Kunstegewerbe”,在多次转译和使用中产生了较大的歧异。如今应当将 Fine Art译作“美术”还是“艺术”也并无定论,故下文将直接使用英文)。那么,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雕塑为何可以从工匠打造之石,一跃而成艺术家的伟大创作?杜克大学艺术史系阿部贤次(Stanley K. Abe)教授一篇被收于2008年《珍宝重现:哥伦比亚大学赛克勒收藏的中国石雕》(Treasure Rediscovered: Chinese Stone Sculpture from the Sackler Collection at Columbia University)的文章,即探讨了上述问题:中国石雕是如何在世纪交替之际被纳入西方 的“Fine Art”范畴,亦即“雕塑”何以在西方现代艺术理论体系下成为中国艺术门类之问题。本文以改写阿部贤次教授文章为主,亦融合了一些笔者的其他阅读经验。阿部教授一文为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林圣智老师“墓葬图像专题研究”课的指定阅读文章,笔者在中兴大学历史系游逸飞老师建议与指导下撰写此文,并收入古代中国研究青年学者研习会的“雅俗之间”专辑。
杜克大学阿部贤次教授。图片来源:杜克大学艺术史系官网。
西洋艺术中的Fine Art一词是相对于“应用艺术”(Applied Art)而产生,故西方视绘画、雕塑、建筑、音乐与诗歌为Fine Art的五大门类,而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陶器、金属器具则被归为应用艺术。中国的传统词汇中原本并无与Fine Art对应的用語,直到19世纪末,中国才从日本引入“美术”一词作为 Fine Art的翻译,该词汇在日本则产生于1872年明治政府准备参加维也纳万国博览会之际。新专有名词的产生并不仅仅代表语言上的革新,也牵涉到中国艺术如何被归入现代知识架构之中的问题。中国艺术原本的门类在西方知识架构冲击之下被打散,尴尬的是,西方于十九世纪末对于中国艺术也尚处于摸索、建构阶段。“雕塑”虽在西方传统下被视为Fine Art,中国雕塑却有其特殊性。中国雕塑常在特定目的下由底层工匠制作,就用途而言本当隶属于“应用艺术”,就表现形式而言却属于Fine Art。故如何定义中国雕塑,成为一棘手问题。
北魏弥勒佛石雕,定年516,着色、镀金石灰岩,现藏宾大博物馆。图片来源:Stanley K. Abe, “From Stone to Sculpture”, p.9.
第二,西方中国艺术著作的出版,使西方世界逐渐认识了中国雕塑。即便19世纪末少数中国古物收藏家已将石雕视为具备审美价值之物,西方人仍然纠结于是否可以将“石雕”纳入“中国艺术”范畴,“中国艺术”概念本身在西方世界也处在摸索阶段。西方早期的中国艺术书写中,虽然特别分出“雕塑”门类,但图像材料多使用中国传统的浮雕拓片;直至展示立体雕塑的照片被大量出版,中国雕塑才在世界范围内引发轰动。首位中国艺术的欧洲书写者为法国外交官、历史学家Maurice Pal ologue(1859-1944),其著作《中国艺术》(L art chinoise, 1887)的架构是以材料和形式分类,分为青铜、建筑、石雕、木雕与象牙雕、瓷器、玻璃、珐琅、绘画与漆器。书中图片大多来自法国私人收藏,其中青铜被视为最高级的雕塑材料。“石雕”章节的插图则为山东省孝堂山和武梁祠的浮雕拓片。虽然书中提到石雕佛像的重要性,该书所使用案例却为一制造粗糙、比例失调的杭州佛像。这可以反映两个问题:首先,西方学者接触的石雕大多局限于租借地,如北京、天津、上海附近,更优秀的龙门、西安石雕尚不为人所知。其次,即便所用案例极差,作者仍坚持保留一个章节专门谈论石雕,也可体现西方Fine Art中石雕不可动摇的重要地位。
Pal ologue《中国艺术》一书中的孝堂山拓片插图。图片来源:Pal ologue, Maurice, “La Pierre Sculpt e”, L'art chinois, 1887 (Paris : Maison Quantin), pp.134-135.
下一部西方的中国艺术著作为十年后英国医生、东方学家卜士礼(Stephen Bushell, 1844-1908)的《中国艺术)(Chinese Art ),该书被阿部教授视为将雕塑发展为中国艺术门类的重要作品。在谈论中国雕塑时,卜士礼与上述Pal ologue的安排与选材有两点不同,首先,卜士礼的“雕塑”一章中只谈石雕,而将青铜等其他材质的雕塑排除。其次,他受中国本土收藏家的兴趣与品味影响极大,故其选材、呈现形式都非常“中国”。作为第一个将武梁祠拓片带回欧洲之人,他的书中大多数图片材料皆使用中国收藏家喜爱的石雕拓片,使得此部分更似中国传统的铭文研究而不似雕塑研究。他从石鼓文谈起,进而讨论山东的孝堂山与武梁祠。值得注意的是,卜士礼编书的时代照相术已经普及,书中其他章节图片基本都以照片呈现,唯独雕塑一章以拓片为主(该章仅有少数照片,例如石鼓、明皇陵等)。
Pal ologue与卜士礼的著作皆未使中国雕塑受到西方重视,真正使得中国雕塑被纳入Fine Art脉络的则为法国著名汉学家爱德华·沙畹( douard Chavannes,1865-1988)。沙畹有着“欧洲汉学泰斗”之誉,是法国敦煌学研究先驱,我们所熟知的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与马伯乐(Henri Masp ro,1883-1945)均出自其门下。他晚年曾在中国北方进行田野调查,并出版了多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巨著,其中以《中国汉代石刻》(La Sculpture sur pierre en Chine au temps des deux dynasties Han,1893)与《中国北方考古记》(Mission arch ologique dans la Chine septentrionale, 1913)最为著名。沙畹虽也对传统的铭文学有极大的兴趣,但他在中国田野调查后出版的500多张照片,为西方展示了从前鲜为人知的云岗、龙门石窟。也恰恰是这500张照片,终于使中国雕塑在世界范围引发轰动。
中国文化与艺术在现代西方知识体系冲击下虽然经历了打散与重组的过程,中国雕塑艺术进入西方也同样为西方艺术与审美价值观带来了冲击。对于中国雕塑的欣赏引发了二十世纪欧美对于“现代艺术”(modern art)、“再现”(representation)、“抽象”(abstraction)等概念的论辩,以及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es, 1838-1918)等人引领的反现代主义(antimodernism)思潮。在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 1881-1964)将一尊佛雕注释为“原始艺术”(primitive art)并赋予崇高赞扬之际,现代艺术批评三巨头之一Roger Fry(1866-1934)的著作《塞尚的发展》(The Development of Cezanne)一书亦受到中国艺术影响。上世纪末,美国知名博物馆长、策展人Derek Gillman(1952- )则特别针对佛雕艺术,对中国艺术带给西方审美和现代艺术理论的冲击进行了详细论述。在《中国佛雕在西方世界的观感》(“The Reception of Chinese Buddhist Sculpture in the West”)一文中,他认为中国雕塑造型线条所传达之“韵律”(rhythm),在西方人眼中,如同其他文化中的原始艺术一样,是生命活力与表现力之源泉;中国佛雕艺术之“生命”又包含两个层次的意义,佛雕所塑造的形象既代表了一特定神祇在宗教领域上的地位、职责与力量,另一方面,这些形象也代表了由工匠、赞助人、佛教信徒群体所共同制造的精神与理念世界。阿部教授感慨,如今的西方博物馆中,中国石雕被置于玻璃展柜之内为人瞻仰,并在欧美被普遍视为伟大“艺术家”的创作。这导致了西方对于“创作者”问题的再思考,他们眼中的天才的艺术家,实际上在中国只是无名工匠,也引发了西方20世纪对于“无名氏艺术”的尊敬。